学术研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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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《延禧攻略》说“自我”

 

    《延禧攻略》火了,常看到“爽”一词,描述它用快节奏、高效率和稳准狠,来回应时代万象与时人心绪。例如,主角魏璎珞一路打怪升级,活脱脱是“流动”的代言人。面对现实中的板结和固化,借追剧来透射并释放、抚慰焦虑,剧集好像一个平行空间,实现了乌托邦的寄托。

    除此之外,《延禧攻略》中的人物或白月光、或黑莲花,白白黑黑的,留下了对“自我”的有趣玩味。

    一、三个人物

    前半段唯一在认真宫斗的高贵妃,每天找事闹事、叽叽喳喳、乖张跋扈,喜唱戏、恶清流,充满了酒神精神——酒神狄奥尼索斯“代表一种混沌和狂迷的能量状态”。但是这样的人物,在临终前的告白中,却流露出另一种气质,试摘引如下一段叙述:

“因为高家功高震主,并且参与了党争,如果高贵妃再不装傻,皇上会更加的厌恶高贵妃;所以这就是高贵妃的聪明之处,她一定要做一个糊涂的女人,否则皇上很可能会因为他们家族而从心里讨厌她。”高贵妃最后的愿望,也不是报复或攀比,而是“希望皇上能把她母亲的坟迁回高家,希望高家的人也能祭拜她的母亲”,给母亲一个堂正体面的安身之所。这更像日神精神,其原型阿波罗“是有秩序的、美的、清晰的、匀称的、形式和谐的”,高贵妃内心明白利害得失,才表现得愚钝而专横。概括地说,高贵妃酒神式的外表,包裹着日神式的心思。

    与高贵妃相对的,是富察皇后。富察皇后温婉大气、端庄贤淑,居六宫之表率,母仪天下,如其所言:“我就侍奉太后,尊重皇上,善待妃嫔,处事谨慎,我怕行差踏错,怕被天下人指责。我贤良淑德,怕被皇上厌弃,我不怨,我不妒,我也不恨,我替皇上护好妃嫔,我甚至把她们的孩子,当成是我自己的孩子……我容音一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”,这样美好的富察皇后,堪为日神精神的典例了吧。

    可是皇后却把怼天怼地的璎珞称作自己的希望,皇后心中“一直都想活得像她一样”,与小心谨慎、麻木不仁的紫禁城众人不同,“魏璎珞就是魏璎珞,她是鲜活的,她是任性的,她在极力抗争,不像其他人,甘愿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偶”。做了“世人心中的皇后”,富察皇后“已不是最好的自己”,她清醒地驯化了酒神的那面。这意味着,富察皇后对日神特性的操演,也就是对酒神特性的压制。

    两个人物,殊途同归,都在极力放大自我的某一面,这种放大与对另一面的剥夺相反相成,演绎出人物的生平遭际与悲剧性。

    相比之下,魏璎珞俨然是“自我”的活现了。(为姐姐复仇的)妹妹、绣女、宫女、(傅恒的)前任、(帝王的)妃嫔、额娘、儿媳,每一个角色都处理得游刃有余、干净爽快,但说这是酒神的淋漓展示,也不尽然,如果只是一身莽撞猖狂,又怎能在既有的结构内施展?魏璎珞尽可能地动用各种资源、使用不同手段,借势借力,为我所用,更恰当的说法或许是:她在日神式的框架中,酒神式地活着。

    三个人物,显示了“自我”的三种叙事,尤其是富察皇后数次明确提到的“我/自己”,显然渗透了今时有关“自我”的话语。反观自照,又会对我们的境遇带来怎样启示呢?

    说“自我”是今天的一个流行词汇,大概并不过分。我们对“自我”的理解,常接近角色的剩余或例外。角色是外来的、压制的、规定性的、是社会的异化、是讲究功能性的和谐的日神精神,自我则是内生的、解放的、自由的、是个人的主体性、是满含冲动的酒神精神。二者构成镜像对称的关系,对立而极化——富察皇后的经历和控诉,鲜明体现了这种立场。

从集体化时期的全能国家中脱离,转而被抛入市场的竞争和社会的转型中,加之关系取向的文化基因,国人呼喊“自我”的声音有多高,便暗示“角色”带来的紧张、不安和束缚有多大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“自我”以对现代性反动的方式,成为时代律动的注脚。

    对“自我”的追寻,呼应了“他人即地狱”。此外,“自我”的蓬勃还关联着另外两方面的社会事实:其一是消费主义的引诱,在消费编织的霸权式符码中,购买的自由就是人的自由,自由具有阶层属性,格调愈高,自由的光彩也越耀眼。其二是个体化的到来,过往的社会学范畴(如“家庭”“阶级”“国家”等)都成为僵尸,被迫成为“权力的主体”的人们最多团聚作一时的“挂钉团体”,“自我”推崇的“为自己而活”不仅是可欲,还是不得不。

    嵌入在这样的结构性背景中,微观层面也可以追寻到救赎“自我”之风尚的踪迹。除心理学知识的生产外,首先是认知世界的分类思维使然,分出了“他”与“我”;此外由于意义发生于差异中,对“他”的自觉越深刻,对作为其反向副本的“我”的向往也越强烈。

总之,不论综述多少洞见:涂尔干的个人性与非个人性统一的“人的二重性”、米德的主我和客我协同塑造的“(社会性)自我”、拉康的自我意识“所以存在只是由于被对方承认”……都表明“自我”与“他人/社会”的一体两面。

    从主体出发,我们关注、言说、强调、坚持“自我”,具有多重意涵:在现象学层面,逃离异己的规定性;在结构层面,是对阶层提升的渴望;在隐喻层面,寄予了对完整的人的憧憬。

    由此不妨总结道:“自我”既被认为是社会的反面,实质上则是社会在个人身上实现的烙印。

    作者:莫小年